每年秋末,62岁的闫文玲就会搭乘4个小时的飞机,从北京飞到海南省三亚市,在这个有着“阳光、沙滩、海浪”的热带小城“猫冬”,直到次年春天,再飞回北京,去独生女儿家中居住一段时日。
入伏前,她会回到老家内蒙古避暑。老家“即使在最热的日子也不需要开空调”。闫文玲会用一整个夏天照看她的小块菜地。等到秋天,院子里的西红柿由绿转红,再次飞往南方的时候就到了。
从北到南,从温带到热带,飞过大半个中国,越过北回归线,跨过20多个纬度。她是一只“候鸟”。
据三亚市异地养老老年人协会调研统计,和闫文玲一样,秋冬栖居在三亚的老人大约有40万。他们大多是从东三省、内蒙古、新疆等北方省市“飞”来,甚至,还有从俄罗斯和韩国远道而来的。
他们在三亚湾的沙滩上散步,在海月广场上跳广场舞,在社区里打牌。
他们甚至开始融入这个城市的日常生活,在公园里摆理发摊子,在酒店里当场画水墨画叫卖,在超市打工、用大砍刀猛劈榴莲和椰子。
他们随着季节迁徙,被称作“候鸟老人”。
家乡“在北方的寒夜里大雪纷飞”,候鸟老人们“在南方的艳阳下四季如春”
在三亚的每个早上,闫文玲都会睡到自然醒。上午十点半左右,她拄着拐杖下楼,在小区里散步。3年前她的右腿做过手术,散步的时间不会太久,大约只走2000步。
整个小区占地约13.7万平方米,傍着横穿城市的三亚河。小区里到处都种着高大的棕榈树、椰子树和榕树,热带植物特有的巨大枝叶,密密地遮挡在头顶上,温度“比小区外面低了两度”。
三亚的室外温度在30摄氏度时,在闫文玲的老家,气温仍保持在零摄氏度左右,夜间最低气温甚至达到零下11摄氏度。就像一首歌里唱的,家乡“在北方的寒夜里大雪纷飞”,候鸟老人们“在南方的艳阳下四季如春”。
中午最热的时候,在小区里遛弯儿的人渐渐少了,没有谁愿意在热带的日头底下晒着,老人们陆续躲回了屋檐下,等到下午三四点钟,人才会再次多起来。由于身体原因,闫文玲下午不会再出门了,她的老伴儿或去菜市场买菜,或去社区的老年人活动中心打桥牌,而她就宅在家里,睡睡午觉,翻翻书,看看电视剧。
一天很快又消磨过去了,简单而悠闲。
“三亚的气候,对我的脊椎和腿比较好。”闫文玲的手抚着右腿,对中国青年报·中青在线记者说。海南岛上分好几个气候带,而三亚地处北纬18度,属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区,冬季温度适宜,夏季也不会太热,是全国最适宜越冬养生的地区之一。
她的公公婆婆也在三亚过冬,两位老人已经90多岁,居住在离闫文玲家不远的另一个社区。那里离三亚市著名的海鲜市场更近,老人家下个楼,遛遛弯儿就能走到,买一条当天捕捞上来的海鱼。
同样在三亚过冬的李梅(应受访人要求化名),更喜欢去三亚湾大桥外的早市买海鲜。每天凌晨四五点钟,天蒙蒙亮的时候,渔民们就拎着最新鲜的渔获,坐在大桥边的广场上叫卖。各种让李梅叫不出名字的鱼,盛在大大小小的盆里吐着泡泡,她挑得不亦乐乎。
李梅的老家在吉林省一座小山城,退休后,她把房子买在了三亚湾的边上。女儿则在北京工作,朝九晚五,周末偶尔还要加班。过年的时候,一家三口会在三亚团聚,她和老伴儿陪着女儿度过七天的假期。下楼走过一条单行路,不到一百米,双脚就可以踩在沙滩上。
李梅有着东北人惯有的热情和口音,第一次来三亚过冬的那年,她很快就碰到了有着同样口音和热情的人,也发现了街头巷尾的东北菜馆。“这旮沓到处都是东北人了。”她乐呵呵地说,人字被她读成了“银”的音。
三亚市异地养老老年人协会负责人之一王颖同样来自东北,她从事养老服务工作已经有20多年了。在她看来,眼下这个转型时期,家庭式养老已经无法承担正在到来的老龄化社会的重压,而社会养老和机构养老,也同样考验着政府的社会服务能力。
《2016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》显示,截至2016年年末,我国60周岁及以上老人约有2.3亿,占总人口的16.7%,相比2014年,增加了两个百分比。中国正在逐步进入老龄化社会。
“异地养老,或者说休闲养老,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值得推广的模式,这也是我们成立三亚异地养老协会的初衷。”王颖说。近年来,异地养老正在逐渐被更多老年人接受。目前,三亚异地养老协会有8000多名会员,来自28个省区市。
飞向三亚的候鸟老人们越来越多,这座城市也在变得更适宜养老
家中最早动念要去三亚过冬的,不是闫文玲,而是她的公公婆婆。老人家常年在公园里活动筋骨,相熟的老朋友顺嘴提起了三亚——相距3000多公里的一座城市,与家乡比,一南一北,一热一冷。
2008年,闫文玲的公公婆婆开始了候鸟老人的生活,两年后的春节,闫文玲和老伴儿,带着在北京工作的女儿,一大家子人,在三亚过了个年。
飞向三亚的候鸟老人们越来越多,这座城市也在变得更加适宜养老。
越来越多的楼盘,开始直接把“社区养老服务”当做卖点。在北京、上海,印在楼盘海报上的烫金大字往往是“国际”“时尚”,而在三亚,则是“乐享康年”“旅居享老”。
海南是全国首批启动跨省异地就医直接结算的22个省份之一,也是全国第一个实现医保结算与国家平台联网的省份。截至2016年年底,海南省已经与东三省、内蒙古、新疆、宁夏、甘肃、上海等地签订了异地就医协议,全省有38家定点医疗机构能够医保异地结算,而三亚有其中的5家。
遗憾的是,闫文玲的医保关系是市级的,而在三亚,目前还只能使用内蒙古自治区本级的医保卡。闫文玲只好“自己花钱买药看病”,但这个小小的不方便,并没有让她打消在三亚常住的念头。而且她觉得,按照目前的发展趋势,没准再过不久,她的医保卡就可以在三亚的医院使用了。
闫文玲花了很长时间,挑选自己心仪的栖居地。她看过,也租住过不少房子,发现这里几乎每个现代化的小区,都有专门的社区养老中心。
她在一个小区租住过几个月,那里位于凤凰路和迎宾路的交叉口,依山傍水,小区门口有一栋二层小楼,专门为社区的老人们服务,提供了健身房、图书馆、健康咨询室、棋牌室等场地,墙上挂满了书法和国画,都是社区里“候鸟”们的习作。
有些老人不爱窝在室内,就干脆在小区凉亭中的石桌上铺上块毯子,打起了麻将。
每到周末,社区养老中心二楼的多功能厅,会被小区里的京剧票友们占据,京胡吱吱呀呀拉出一曲西皮流水,票友们开嗓一唱,“还真有点儿意思”。票友团体全盛的月份是在“过年的那几个月”,最多能有二十多人,但入了三月,人就渐渐少了。
“那儿还是挺不错的,”闫文玲回忆,但她最后没有选择那里,而是挑中了现在居住的小区,“树更多,离市中心也更近。”拉开小阳台的拉门,往藤椅上一坐,眼前就是三亚河的游艇码头。
这个小区同样有社区养老服务,逢年过节会组织联欢,来自各地的“候鸟”们在活动中心唱歌跳舞。
这几年,三亚的房价和租金都涨得飞快,位置和环境好一些的小区,一平方米的价格平均两到三万元。租金则分为长租和短租,年租平均每月3500元左右,月租最贵是在过年前后,几乎要五六千元一个月。
从事服务业的当地人有着最直观的感受:往年一过了旅游旺季,这座城市就会人数骤减,但近几年,要过了春天,街上的人才会逐渐变少。短途的游客没增加多少,常驻的老人却多了起来。
据王颖介绍,在三亚的候鸟老人,有些用的是自己的积蓄,也有一些是由高收入的儿女们供养着,总体来说,经济水准基本在“中产”及以上。
他们大多都是第一代独生子女的父母,打拼了大半生之后,轮到他们的儿女们,在北上广继续打拼。
有时候她也在想,是不是让孩子留在北上广这样的大城市打拼,就是“最好最合适”的生活。
春天到了,候鸟老人们开始陆续北迁。石桌旁打麻将的东北大娘,也开始凑不齐牌搭子了。
“我十五号回,你呢。”沈阳来的大娘说。
“三十号回。”哈尔滨大娘答。
你一言我一语,她们感慨,“都往回走了”。
4月16日,三亚开往哈尔滨的“返乡夕阳红号”旅游专列将要首航,途经湛江、桂林、张家界、邯郸等城市,历时10天,配备医务人员全程问诊。821个铺位已全部预订完毕,乘客全是来自三亚、五指山等地的候鸟老人。
闫文玲打算住到4月底。算一算,这回她在三亚要住将近半年。她栖息在这座热带滨海小城的时间,从最初的“只过个春节”,到“住个把月”,再到如今,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居住在三亚。闫文玲自己都对此有些惊讶。
“也许将来还会更久吧。”她猜。她有许多同龄的朋友,也陆陆续续成为在三亚“猫冬”的候鸟老人。
而在王颖的印象中,候鸟们的儿女,对父母长居三亚,往往都是赞同的,因为这里“环境好”“无污染”。许多“候鸟”的孩子都在外地打拼,老人们在老家留守同样没有儿女在身边,“那还不如选个环境好的地方”。
闫文玲最近发现一个新现象,越来越多“候鸟”把孙辈也接了过来,既能“躲霾”,又顺便帮儿女们带了孩子。她认识的一位朋友,孙子在三亚的爷爷奶奶身边,一直带到上完了幼儿园,才被父母接了回去。
闫文玲的女儿也在备孕,她动了念头,到时候,或许真的可以把孩子接到三亚来。毕竟,“北京的雾霾对孩子太不好了”。
有时候她也在想,是不是让孩子留在大城市打拼,就是“最好最合适”的生活。她觉得,在这样一个气候宜人、生活节奏慢的小城市生活,似乎也很好。压力小一点,对身体好一点。
但她又说:“或许还是更适合老人吧。”
李梅喜欢三亚,也喜欢北京,最爱的还是老家。但老家冬天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气温,越来越不利于她和老伴儿的健康。她成为候鸟老人也有些年头了,偶尔也会接待从老家过来度假的亲戚朋友,领他们去三亚街头的东北馆子吃家乡菜。
在当地人眼中,这些外来人口,既带来了商机,也抬高了物价和房价。在三亚甚至有一句戏言,“三亚都要被东北人占领啦”。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东北馆子,但矛盾和冲突也渐渐多了,甚至时常有三亚人和东北人在公交车上打架。网上偶尔还会出现一些“互掐”的帖子,评论区充满了火药味儿。
“三亚市异地养老老年人协会,就是想要在三亚政府和候鸟老人之间,搭起桥梁,拉起纽带,”王颖对记者说,“也帮助候鸟老人们,融入当地生活和社会,毕竟我们都在这边买房子了嘛。”
三亚异地养老协会曾经开办过专题讲座,发放过《海南异地养老服务指南》,常年提供义诊和法律咨询服务,组织过演出。今年1月,协会举办了一个“千人单身联谊会”,有不少单身“候鸟”参加。
“其实我也是候鸟,我们想让候鸟们在三亚有个家。”王颖说。
闫文玲已给内蒙古、北京和三亚都赋予了家的属性。但无论在老家还是在三亚,女儿都没办法长期陪伴她。
今年春节,女儿女婿请了将近20天的长假,飞来了三亚。这些天是热闹的,她陪着他们去了海滩。因为身体原因,原本水性很好的闫文玲,无法再下海游泳了。她坐在沙滩椅上,头顶是棕榈叶子编成的大遮阳伞,看着阳光在蓝色的波浪上摆荡,也看着孩子们乘着摩托艇在海面上飞驰。
假期很快过去了,孩子们飞回了北京,她和老伴儿继续过着悠闲且单调的日子。但她并不觉得失落。
上周,闫文玲报了一个环岛游,当她的女儿堵在北京下班高峰时段的环路上时,她正站在海南岛的一处风景区里,享受夕阳的余晖。